第467章 個中玄機
“阿元。
”馮蘊將孩子摟在身前,拍了拍,“快回去吧,來日方長。
”
孩子腦袋貼著她,發癡地吸著鼻子,聞她身上的味道——
香香的,軟軟的,他認定,這便是娘親的氣息。
思念的潮水便那麽湧上來。
他奶聲奶氣地撒嬌。
“你要是我娘就好了,你要是我娘,我便可以每天看到你了……”
馮蘊蹙了蹙眉,意識到此話不妥,輕輕撫了一下他的脊背。
“阿元不可亂說,這種話讓人聽去,會惹來麻煩的。
”
她怕說得嚴肅,讓孩子不喜,又微笑道:
“阿元有很多人疼愛的,太後仁德和藹,一手將陛下帶大,她才是世上最關心陛下的人……”
“她才不是。
”元尚乙今日因為饗宴禮的規矩,才被端太後訓過,那些繁文縟節壓得這個小小的孩兒喘不過氣來,也連同對端太後都有了火氣。
他蹙著眉頭,不悅地道:“她沒把我當兒子,她隻想當太後。
”
馮蘊大驚,連忙阻止,“阿元,你忘記我說過的話了嗎?
”
元尚乙癟下嘴巴,知道自己這話言重了,又垂下頭來,小身子軟軟地靠著她,像個小奶娃子似的。
“我就想你做我娘……”
馮蘊歎氣。
這世上什麽都能選,唯獨娘是不能選的啊。
“乖,聽話,快回去了,別讓人久等。
”
元尚乙點點頭,雙手卻緊緊扣在她脖子上,聲音軟軟的,聽著卻讓人心酸。
“娘子,我想回花溪。
你帶我回花溪吧?
”
“陛下……”馮蘊察覺到這孩子今夜的情緒有些不太好,有心安慰,可在這座宮殿裡,到處都是人,甚至不知道都有誰人的耳目。
她不能和皇帝久待。
更不能讓皇帝說這些。
她狠下心,將元尚乙從脖子上解下來,盯住他的眼睛。
“阿元,我不是你的娘,你的娘是端太後,你要好好孝敬她,做一個快樂的小皇帝。
懂嗎?
”
她說罷,憐憫地摸了摸元尚乙的頭,轉過身,決然而去。
-
酒宴未散,大殿內杯盞流光,幽香陣陣,絲竹綿綿。
一眼望去滿座衣冠,王孫貴人,在高擎的燈燭裡,洋溢著昏昏欲醉的笑。
馮蘊坐回去,裴獗便投來注視的目光。
她略頷首,含笑垂眸。
裴獗道:“你沒吃什麽東西?
”
馮蘊嗯一聲,“晌午在長姊院裡吃了火燒炙肉,還頂在心口,不太能吃下。
”
裴獗沒有多說什麽,略微點頭。
席間,不時有人來敬酒,說些恭維的話。
馮蘊從來不知裴獗的酒量是那樣好的,他今夜很給人臉,來者便輕抿一口,以回敬。
她坐了許久都沒有看到元尚乙回席,內心有些不安。
於是側過頭來,示意小滿走近,“去看看。
”
小滿會意,點頭默默退下去。
裴獗再次看她一眼,神色隱隱掠過一絲探究,但沒說話。
他們都知道,這個宴席上,無數人都盯著她和裴獗,在察言觀色,以便做出一些於己有利的判斷……
但馮蘊知道他們再怎麽看也是徒勞。
她與裴獗朝夕相處,都看不透他,這些人又能瞧出什麽來?
“下官敬大王一杯,恭祝大王和王妃鴛鴦璧合,早生貴子,福壽安康。
”
馮蘊一愣,微微扭頭看向裴獗,眸底閃過微妙的火花。
裴獗沒有出聲,脊背坐得筆直,目光陰冷冷的,好似隔著重重濃霧看向羅鼎。
這句話不算突兀,看上去就像是多飲了幾杯的羅鼎恣意了些,隨便說的……
但在這座大殿上,個個都是人精。
沒有隨便,也沒有人敢隨便……
“多謝。
”裴獗沒什麽反應,輕輕應聲,舉杯示意一下,擡袖而飲。
羅鼎抻直脖子,將杯裡的酒痛快餘盡,又朗聲一笑。
“大王,今夜小女隨下官入宮,為陛下太後獻曲,也盼得到大王的指點……”
他說話間便往回看。
這時大殿上已換了舞姬,隻見一個身形窈窕的妙齡少女,臉上系著半隱半現的輕紗,款款走到殿中,朝眾人一一拜揖,然後在琴台邊坐下。
纖指撫琴,纏綿的曲調便徐徐流出……
想來羅鼎是對自家女兒的花容月貌極有信心的,捋著胡須自得而笑,那張略帶酒意的臉,紅光滿面。
這是準備好了要做裴獗的嶽丈?
怪不得要祝她和裴獗“早生貴子”。
這是知道他們成婚這麽久,她都沒有一子半女,故意提醒裴獗,再動這點歪腦筋?
馮蘊似笑非笑,手指若有若無隨曲而動,好似看得入迷。
前世今生不知多少人要給裴獗送姬妾,羅鼎不是第一個,也不會是最後一個。
這種事情避免不了。
他們和馮敬廷其實一樣,家裡的女兒就是攀附權貴和交換利益的物件,有幾分真心實意地疼愛,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……
她見怪不怪,不以為然。
裴獗的眼神卻好似被冰封住的。
他沒有當庭發作,直到一曲完畢,那少女盈盈行來,略帶局促地走到他跟前拜下。
“妾見過大王、王妃……若君不棄,妾願再為君奏。
”
席上不少人流露出鄙夷的眼神,覺得羅鼎這馬屁拍得令人作嘔。
更多人,則是看戲。
隻有敖政知道,這羅鼎怕是要撞到鐵闆上了。
李氏父女逃亡鄴城後,羅鼎這一批舊臣,在西京的處境便極為尷尬,羅鼎不升不降不溫不火,頭上就像懸著一把刀,不知什麽時候會砍下來……
這是要借著酒意,當眾賭一個機會?
一般而言,在朝為官的人都會給彼此幾分體面,不會輕易得罪誰,更不會輕易讓人下不來台。
於是他又示意女兒走近一些。
“小女蘭卿,續弦所出,年方十六,素來欽慕大王……”
“羅鼎。
”裴獗面沉如灰,酒盞重重放下,“你好大的膽。
”
羅鼎聽他直呼名諱,心下一涼。
裴獗沒看上他的女兒……
好在,他方才也給自己留了餘地,當即深深一揖。
“是臣下唐突,竟敢讓靡靡之音擾大王清靜。
”
又回頭瞪著女兒,“還不快退下!
陳詞爛調,出來丟人。
”
那少女年歲小,沒經過事,大殿上被父親呵斥,早已羞紅了臉面,縱有輕紗遮臉,仍可見表情的狼狽,那雙紅透的眼圈裡,一閃而過的淚光……
裴獗不言語,算是給了羅鼎臉面。
馮蘊卻是微微一笑,“曹郎何須動怒?
令愛麗質天成,才情出眾,曲是好曲,調也是好調。
”
就是沒有一個好爹而已。
羅鼎沒有想到她會遞一個台階來,當即拱手。
“王妃謬讚,小女蒲柳之質,不知天高地厚,當不起,當不起啊。
”
馮蘊嘴角勾著笑,眸底眨著波,目光從羅蘭卿身上淡淡掠過,又回頭看裴獗。
這真是一個燙手山芋啊。
不知羅鼎當真是死馬當活馬醫,孤注一擲,拿女兒換前程,還是跟昨日入城大呼雍懷王威風的那批人一樣,非得給裴獗頭上戴幾頂高帽……
然後,一步步將他推向權力顛峰後腐化墮落的深淵……
裴獗面容冷肅,淡淡道:“承蒙陛下太後恩典,諸公擡舉,餘得坐上首,怎敢居功自傲,大行荒唐?
”
說罷他慢慢牽著馮蘊的手,起身,並肩朝端太後行禮。
“酒多矣,散宴吧。
”
群臣微愕。
看著他夫婦二人大步流星地離去,久久才回過神來,齊聲道別。
羅鼎這才松了口氣,隻覺得脊背汗涔涔的。
但他沒有料到,剛回到家中,就收到傳令,召他臨夜出使北戎,還特地將他誇讚了一番。
“惟曹郎有濟世之才、堅忍之志、匡扶社稷之心,此行非你莫屬。
”
誰不知道大晉和北戎剛乾過一場,尚未訂盟和解,此行一個不好就是羊入虎口……
羅鼎咬牙,“豎子歹毒。
”
-
與羅鼎一樣不能成眠的,還有長信殿裡的端太後。
月色淒迷,燈燭的光影落在她憔悴的臉上,想到元尚乙說的那些話和他對馮蘊的親昵,便滿是哀怨。
“怨得了誰呢?
到底不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,親疏有別,要他跟我一條心,比登天還難……罷了,由他去吧。
”
林女史哽咽一聲,“太後,奴心疼你呀。
陛下出生的時候,瘦瘦的那麽小一把把,哇哇地哭叫,要不是太後心軟,硬著頭皮在李桑若那毒婦的眼皮子底下把他拉扯大,哪裡能有今日……”
端太後沉下臉,“不得胡言。
”
林女史嗚呼跪下,紅著眼擡頭,“太後責罰奴,奴也要說……這些年,旁人不知,奴卻是親眼看著的,太後吃了多少苦啊,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,因何就要認一個相識不過短短數月的人做娘?
這是將太後的心揉碎了,再將太後的臉打爛啊。
”
端太後不言語,默默垂目,一顆心鼓脹脹的。
大太監徐永立在跟前,歎息一聲,“陛下年幼,被他們哄得團團轉,也並非出於本心……”
他語氣很輕,就像在閑話家常一般,可一字字對端太後,都是火上澆油。
“你此言何意?
”端太後擡著紅腫的雙眼,望著他,“難道他們是有心哄騙皇帝?
”
徐永微微眯眼,露出一抹神秘莫測的表情,湊近一些,才低低地道:“不瞞太後殿下,昨日大長公主剛到西京,莊賢王便攜世子前往拜見……而大長公主和平原縣君,跟雍懷王妃交好,安渡無人不知。
”
他頓了頓,特意留給端太後思考的時間。
這才又慢聲說道:“此事絕不簡單。
隻是個中玄機……奴才也不敢參悟了。
”
晚安,我的寶——
馮蘊:肉麻。
不過,看誰說吧。
淳於焰:是的,寶……
馮蘊:已吐,敬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