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蘊望了裴獗很久。
就站在三月怡人的春光裡,看著他。
好半晌,莞爾一笑。
“真好。
”
她沒有表現出驚訝,甚至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,就那樣坦然地接受並相信了這個結果,以及這個結果裡更深層的本質——
蕭呈想要馮敬堯的命。
馮家與蕭呈合盟,推翻延平帝蕭玨,將蕭呈扶上龍椅,靠著從龍之功,在正初朝大權在握,傲視群臣又肆意囂張了幾年以後,終於還是迎來了必然的命運。
君是君,臣是臣。
功勞太大又不懂得夾著尾巴做人,早晚會有這麽一天——正如延平帝蕭玨之於馮家。
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
隻不過,上一次,淪為棄子的是蕭玨,這次是馮家。
因為,蕭呈不是愚蠢的蕭玨。
他精於算計。
精得可怕。
殺有功之臣的皇帝,難免會在歷史上留下罵名。
可馮家仗著功勞,處處掣肘,沒有哪一個有作為的皇帝願意。
於是蕭呈派馮敬堯出使大晉,借裴獗之手,鏟除心腹大患,從此他一人獨掌朝政,不會再有外戚指手劃腳,手上還不用沾半點血腥,也不用損害他賢君的清名。
一想到馮敬堯那種吃了毒蒼蠅般極緻惡心,瀕臨絕境又無能為力的樣子,馮蘊的內心十分暢快。
重生歸來,還有什麽比親眼看到仇人自相殘殺,死於非命更快活的呢?
“我猜到蕭三會過河拆橋,總有容不得馮家囂張那一日,但沒有想到,會這麽快。
”
裴獗道:“馮家逼得太急了。
”
“是嗎?
”馮蘊笑問,“逼他什麽了?
”
裴獗盯住她,“從前逼他娶平妻,如今逼他立後。
”
呵!
馮蘊眉頭都沒有蹙一下,淡淡道:“像他所為。
他啊,怎麽肯任人擺布呢?
”
裴獗目光深邃,心緒很是複雜。
他時常欣喜她與自己的默契,又十分嫉妒她對蕭呈的了解。
是的,嫉妒。
裴獗不願承認,卻不得不面對的陌生情緒。
神情沉靜地站立半晌,他問:“蘊娘說,我應當順應他的心意嗎?
”
馮蘊輕笑一下,“那要看大王的取舍。
若說蕭呈是猛虎,那馮敬堯便是毒蛇,放歸山林,往後就不好再捉了。
”
裴獗問:“你想他死?
”
馮蘊微微一笑:“他死之前,我想知道我阿母慘死的真相。
”
裴獗沉默。
這,正是蕭呈給他們送的大禮。
應該說,是送給馮蘊的大禮。
他黑眸幽幽淡淡,擡頭看一眼道旁盛開的海棠,折下一朵,插在馮蘊的發間,平靜地道:“蘊娘可有想過,他這麽做,是想你念他的情。
”
馮蘊撫了撫鬢發上的花兒,側目看過去,男人英挺如常,神態不見吃味。
她笑,“大王想多了。
”
馮蘊和裴獗的想法不一樣。
她不認為蕭呈那樣的人,多年過去,還會記掛著她。
這三年裡,沒有了任汝德,沒有了金戈,蕭呈在她的生活裡好像徹底消失了一般,偶爾在大滿的來信裡,提及一兩句,也沒有什麽情事可言。
更何況上輩子做過夫妻,馮蘊從來都知道,蕭三的抱負,隻在江山,不在女色。
三年以來,齊宮不時有新晉的美人,蕭呈身邊不缺女色,他又怎麽會惦記一個女子這麽久?
非要強加一點什麽,大概她是蕭三的“得不到”,多少會有些意難平罷了。
馮蘊不以為然,說道:“莫說蕭三不會耽於兒女情長,就算是……我也不會記他的人情。
”
“是嗎?
”裴獗音色淡淡的。
聽上去好像是隨便一問,不在意似的。
把那些濃稠得化不開的情緒,全散在風中。
馮蘊不查他有什麽異樣,莞爾一笑,“我更願意看到馮家人,得知真相後,會如何發狂?
”
裴獗道:“沒有馮敬堯,馮家再掀不起風浪了。
”
馮蘊想了想,點頭,“打蛇打七寸,蕭三是真狠。
若今日出使晉國的是馮敬廷,對馮家可謂毫發無傷。
”
裴獗看她一眼。
在她心裡,生父如此無用。
馮蘊笑了一下,“那張西京布防圖,是大王從哪裡找來的贗品,我看糊弄住了一群人。
”
布防圖這種機密,本就不是人人得見的東西。
馮蘊認為那是裴獗讓段武喝下加了料的藥酒後,特地放在他身上的。
也認定是假的。
沒有料到,裴獗說:“是真的。
”
馮蘊微微一怔,“什麽?
”
裴獗道:“布防圖是真的。
”
馮蘊:“……”
對視一瞬,她看裴獗臉色嚴肅,不像玩笑,這才疑惑地出聲,“不是,你怎麽會用真的……這究竟怎麽回事?
我怎麽聽糊塗了?
”
這個生辰宴,以及西廂房的布局,都是為了算計馮敬堯。
仆女第一次為馮雅送信,就被馮蘊抓住並策反了。
後來馮雅與陶氏所有的書信往來,以及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,馮蘊都一清二楚。
也正因為此,他們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——讓馮雅誤以為廂房裡是被下了藥的裴獗,偷偷跑進去佔便宜,他們再來一個甕中捉鱉——
眾目睽睽下,抓住廂房約會的馮雅和段武,偷換情報。
但這個情報,原本是裴府可以偷到的公文。
畢竟馮雅在裴府小住,偷竊公文交給父親的屬官,合情合理,也足以為馮敬堯定罪。
她並沒有想過,裴獗會用布防圖,還用真的。
因為,真正的布防圖,是不應該出現在裴府的東西……
裴獗看著她眼裡的疑惑,眉頭蹙了一下。
“不是我做的。
”
“不是你?
”馮蘊嚇一跳,心臟莫名抖了抖,“你是說,蕭呈搞到的布防圖,放在段武身上,用來陷害馮敬堯?
”
裴獗沉默。
“不不不。
”馮蘊搖頭,“我覺得這事,有點不對。
蕭呈為了鏟除馮家勢力,明知我們痛恨馮敬堯,親手把他送到大晉來,任由宰割,這個我想得明白。
但蕭呈遠在台城,手伸得再長,如何搞得到真的布防圖?
那個段武,就算再有心,也拿不到才對。
”
裴獗還是沒有說話。
黑眸爍爍,似乎也在思量。
馮蘊有種見鬼的錯覺,“也就是說,這布陣圖是莫名出現的?
”
她深吸一口氣,突然覺得脊背涼颼颼的。
“布防圖的存在,不僅坐實了馮敬堯的罪行,還暗藏著一記對大王的殺招——段武丟不到皇城裡的,那就是裴府私藏布防圖,豈不是說大王有竊國之心嗎?
”
裴獗嗯一聲,“蘊娘說得很有道理。
”
馮蘊訝然不已:“會是何人所為?
”
裴獗輕輕攬住她,將她的手握在掌心,沒有太過用力,大手包著小手,就像要包容她的一切,“等我查實。
”
馮蘊瞥他一眼。
事情跟計劃有了出入,她很想弄個明白。
但一想到今天是裴獗的生辰,遂又放下心思,笑了笑。
“我也為大王準備了賀禮,要不要去看看?
”
今日裴獗收了許多禮,都沒有聽到這句話那麽開心。
他嗯聲,“蘊娘有心。
”
那是一件玄色的對襟寬衣,絹羅輕薄,折枝暗花,飄逸柔軟,正適合這個季節。
馮蘊道:“這些日子閑在府裡,我親手做的。
”
在安渡的時候,她每天都很忙,難得有閑暇像繡娘似的坐下來裁剪製衣,連她自己身上穿的,都來自應容或是成衣坊,已經許久沒有動過針線。
但她從小在馮家長大,對女紅並不陌生,做起衣裳來也是有模有樣……
“試試?
”她笑著問裴獗。
裴獗握著衣裳,久久沒有作聲。
馮蘊彎了彎眼睛,“罷了,你要是不喜歡,不穿也行……”
“喜歡。
”裴獗的手把衣裳握得緊緊的,就像是捏著什麽失而復得的珍寶,生怕馮蘊拿走似的。
“我穿,這就穿。
”
他盯著馮蘊,張開手臂,示意她幫忙更衣。
馮蘊從善如流,笑盈盈的上前。
“誰讓你今日是壽星呢?
從了你。
”
她溫柔似水,替男人換上衣裳,又將他拉到銅鏡前,自得的笑道:“我手藝還不錯,好看。
”
高大挺拔的男人,被衣裳襯得更是英俊神氣。
馮蘊很是滿意,等著誇獎。
裴獗看著鏡中的人,眸底波光蕩蕩,漆黑得如同深潭一般,看不到底。
馮蘊很是奇怪,歪頭看去,正想發問,他突地用力將她一拉,緊緊摟住。
鬢發上的海棠無聲飄落,掉在裴獗的懷裡。
“蘊娘。
”
“怎麽了?
”馮蘊捏了捏他勁瘦的後腰,笑道:“一件衣裳而已,不用太感動。
”
裴獗沒有說話,越摟越緊。
馮蘊快要被他摟斷氣了,推了推他,側目望向銅鏡,這才恍惚間想起來……
上輩子她也為裴獗做過一身類似的衣裳。
那天,還發生了一樁不太愉快的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