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小凈空這麼一打岔,方才的話題倒是沒再繼續。
七日後,顧嬌再次去了醫館。
醫館又被清空了。
顧嬌皺了皺眉,上次忘了交代不能再破壞醫館生意。
那一位還沒到來,是上回被顧嬌一腳飛上樹的青年護衛先帶護衛們過來清場。
顧嬌有點小冒火。
回春堂是鎮上唯一的醫館,每日都有許多患者前來就診,把人全請出去,會耽誤患者的治療。
男子倒也沒讓顧嬌等多久,他戴著鬥笠進了醫館。
鬥笠外有一層罩紗,恰如其分地遮住他的頭。
他能看見外面,外面卻看不見他的臉。
「姑娘。
」男子和顏悅色地打了招呼,聽他的語氣比上次輕快了些,「姑娘的葯果真是有神效,我的病情沒再惡化了。
」
甚至還有了一絲好轉,這個他暫且沒說,怕隻是自己的錯覺。
顧嬌沒著急給他看診,而是道:「以後不許霸佔醫館,醫館不是你的私人領地,你沒有權利把別的患者請出去。
」
青年護衛咬牙:「你懂什麼?
你知不知道我家爺是誰?
」
「住口。
」男子喝止了青年護衛。
青年護衛意識到自己險些食言,悻悻地閉了嘴。
顧嬌淡道:「我管你們是誰,總之來了這裡就是患者,所有患者一視同仁,不以身份論貴賤,隻以病情論緩急。
」
男子一巴掌拍上桌上,慷慨激昂道:「好一個不以身份論貴賤,隻以病情論緩急!
若我昭國的大夫都能像姑娘這般,那還何愁不能治癒百姓?
姑娘以女子之身,竟有如此覺悟……」
「脫褲子!
」顧嬌打斷他的話。
「……」
男子嘴角一抽,就不能等他把馬屁拍完?
顧嬌開始給他檢查。
所有下人都出去了,屋子裡隻剩一對醫患,饒是如此,男子也仍漲紅了臉。
反觀顧嬌卻是淡定得不得了。
男子終於忍不住了,紅著臉問道:「姑娘,你是如何做到如此淡定的?
」
顧嬌哦了一聲:「見多了而已。
」
男子:「……!
!
」
這是什麼虎狼之詞!
!
!
「今天打第二針。
」顧嬌取出青黴素。
被打針支配的恐懼湧上心頭,男子一陣慌亂:「等等,我可不可以……唔——」
男子身子一僵咬住了被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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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朝的鄉試時間還是與前朝差不多的,都在八月,不過為了早早地去省城落腳,一些偏遠地區的考生六月便陸陸續續從家裡出發了。
蕭六郎這邊有林家的千裡馬車駕護送,倒是不必如此著急,但也不能太晚動身。
二人在竈屋做早飯。
顧嬌問蕭六郎:「打算什麼時候出發?
」
「三天後。
」蕭六郎說。
「馮林也去嗎?
」
「嗯,也去。
」
「挺好,路上有個照應。
」馮林辦事顧嬌還是放心的,他可以不把自己照顧周到,但一定會把蕭六郎照顧周全。
想到什麼,顧嬌又問:「會路過松縣嗎?
」
松縣是馮林的老家,蕭六郎與他娘還有哥哥也在松縣住過。
蕭六郎搖頭:「不會,方向不一樣。
去京城如果走水路的話,倒是可以路過。
」
松縣有一條運河,朝廷兩大鹽運,其中一個就在松縣附近。
顧嬌哦了一聲。
除夕夜,馮林思家落了不少淚,若是能回一趟家應該會挺寬慰。
顧嬌道:「那就祝他鄉試中舉,來年進京趕考,順帶回家一趟。
」
這話沒有內涵任何人,可說完顧嬌就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,她怎麼忘了,黎院長告訴過她蕭六郎不願進京趕考的事。
她從沒勸過他什麼。
他有自己的人生,有自己的選擇。
三日時光如白駒過隙,眨眼到了蕭六郎遠赴省城這一日。
周管事早早地將馬車趕來了村子,知道要裝行李,他直接讓馬車停在了顧嬌與蕭六郎的門口。
林家是省城首富,鹽運霸主,他們家的馬車比侯府的更奢華,足足四匹高大威猛的千裡馬,比成年男子的個頭都高。
按規矩,商賈之流是不能享用這麼高規格的車架的,是皇室給林家的特權。
車廂也夠大,裡頭還放了一張柔軟的小榻,妥妥古代版房車。
坐這個去省城,顧嬌還是比較滿意的。
村裡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,隻是都礙於護衛與千裡馬的氣勢不敢靠近。
唯獨總在隔壁長草的狗娃初生牛犢不怕虎,一個勁地往馬車上爬。
薛凝香尷尬地要把人抱下來,狗娃不幹。
周管事笑道:「無妨,讓他上去坐坐,您給看著點兒別摔著就成。
」
薛凝香明白自己這是沾了鄰居的光,她是村裡的小寡婦,背地裡不知遭了多少白眼,有時人性不惡,可環境殘忍,當一種惡成了習俗,好人也會舉起手中的屠刀。
不過今日,她這個被人瞧不起的小寡婦,卻可以大大方方地抱著兒子坐在鄉親們根本不敢靠近的馬車上。
她頓時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。
這回去的時間有點久,顧嬌給準備的行李便有點兒多,馮林跳下馬車幫她拿東西,一邊拿一邊聽她交代每個包袱裡裝的是什麼。
小凈空又找到自家姐夫,與他展開了一場男人之間的談話。
地點依舊是茅廁。
蕭六郎都無語了,小和尚是有什麼怪癖,非得脫褲子和人說話嗎?
小凈空威武霸氣地坐在了自己的小馬桶上,不知道的還當他坐的是龍椅,氣勢拿捏得死死的!
他嚴肅地說道:「又要離家了,這次去的比較久,照顧好自己,不要讓家裡擔心。
」
蕭六郎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聽見小喇叭精的聲音。
小凈空接著道:「還有,你是一個成熟的考生了,不要指望誰激勵你,要學會自己考第一。
」
蕭六郎:「……」
難道每次是你幫我考的第一?
「好了,話就怎麼多,保重。
」小凈空說罷,探出小手手,打算像個長輩一樣拍拍懷姐夫的肩膀,奈何他忘了自己是坐在小馬桶上,這麼一拍,隻拍到了蕭六郎的屁股。
扭頭看著那隻抓著自己屁股的小手,蕭六郎:「?
?
?
」
今天私塾不上課,顧琰是個賴床的人,不過他依舊讓顧小順把他搖醒,起來給姐夫道了個別。
隨後又回屋睏覺去了。
「就這些了嗎?
」馮林拿上最後一個包袱,問顧嬌。
顧嬌點頭:「嗯,六郎的東西就這些了,我還做了點醬菜你們帶在路上吃。
」
「好嘞!
」馮林開心地去竈屋搬醬菜了。
看著他抱著一大壇醬菜出來,周管事心說林家好歹是省城首富,還能缺你們一口好菜吃了?
不久,等周管事嘗過醬菜的味道之後就開始埋怨馮林為啥沒多抱兩罈子了。
這下是真的收拾完畢了,顧嬌送蕭六郎上了馬車。
眼看著馬車正要離開,多日不出現的周氏與顧長海卻帶著顧大順奔了過來。
「嬌娘!
嬌娘啊!
」周氏一改往日的冷臉,換上了無比諂媚的笑容,「你們這是要去省城吧?
」
說話間,周氏已經與顧長海來到了顧嬌的面前。
顧大順有些不情願過來,抱著包袱落後了幾人十幾步。
蕭六郎眉心微蹙,顧嬌放下車簾,示意他不必下來。
顧嬌轉頭看向周氏:「你們來做什麼?
」
「嗨,瞧你這話說的?
侄女婿要上省城趕考了,我能不來送送麽?
你瞧,這是大伯母的一點心意!
」周氏說著,將手中的一籃子雞蛋遞到了顧嬌手邊。
顧嬌知道她打的什麼鬼主意,沒伸手去接。
周氏尷尬,她沖自家那口子使了個眼色。
顧長海輕咳一聲,對顧嬌道:「嬌娘啊,這次去省城趕考路途遙遠,六郎腿腳不便,不如讓大順與他一起,路上也能有個照應。
」
「誰照應誰?
」顧嬌毫不客氣地問。
蕭六郎哪怕是個小瘸子,平日裡乾的活兒也比顧大順這個四肢健全的人要多。
顧大順是嬌生慣養長大的,除了念書啥也不會,帶上就是累贅。
顧長海噎了一把。
他是顧大順親爹他還能不明白,顧大順出了家門根本就是個不能自理的,他在書院的衣裳都是帶回家來清洗的。
若非如此,他又怎麼可能會求到顧嬌這裡,讓蕭六郎把他捎帶上呢?
原本顧長海是打算自己帶顧大順去省城的,可家中日子艱難,已經付不起兩個人的路費了。
他也聽說了蕭六郎最近給人補習的事,對方是省城的大戶人家,不差錢,大順給了他們,不僅路費省了,一路的吃穿用度都不必自個兒掏銀子。
他苦口婆心道:「嬌娘啊,大伯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,可你大哥沒得罪過你不是嗎?
你大哥一心念書,對咱們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並不知情,也沒摻和過。
你爹娘在世時不知多疼你大哥,你怎就忍心看你大哥受苦呢?
」
顧三郎夫婦在世時的確疼愛顧大順,可被他們疼愛過的顧大順又是怎麼對待顧嬌娘的呢?
顧嬌娘受欺負的時候,顧大順站出來說過一句維護妹妹的話了沒有?
甚至在那個夢裡,顧大順還為了一己之私誣陷自己的妹夫蕭六郎,他最終沒這麼做不是他良心發現了,而是顧嬌提前乾預了。
所以就算撇開顧嬌與長輩之間的恩怨,顧大順也絕不無辜!
周氏幫腔道:「是啊嬌娘,你就讓他們把大順帶上吧!
你瞧這大馬車多寬敞,多一個人也不礙事!
你就讓大順坐坐吧!
」
「地底下的棺材也挺寬敞,你怎不進去躺躺?
」老太太漫不經心地走了出來。
鄉親們噗嗤一聲笑了,六郎姑婆的嘴皮子真是從不讓人失望啊。
周氏給噎得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:「你怎說話的?
」
老太太攤手:「用嘴說話的,難道你是用屁股啊?
」
周氏氣了個倒仰!
鄉親們笑得打跌。
這是在諷刺周氏放屁呢,不過也怪周氏自個兒挖坑,她難道不知天底下就沒老太太接不上的段子?
好歹是上一屆宮鬥冠軍,後宮三千粉黛都給收拾得服服帖帖,區區一個周氏算哪根毛?
「都不是你顧家的孩子了,你還賴上我們是怎回事啊?
」老太太指了指不遠處的顧大順,「真要捎上他也可以,但事先說好了,六郎腿腳不便,他不是去給六郎做大爺的,是去照顧六郎的。
」
顧長海客氣道:「這是自然!
這是自然!
」
能上車就行,真去了大順不照顧六郎,六郎還能把大順給趕下來?
讀書人最重名聲,蕭六郎真敢這麼乾,他們就去衙門鬧,把蕭六郎的名聲鬧臭!
老太太道:「口說無憑,立字為據。
小順,拿筆來。
」
顧小順去西屋拿了筆來。
老太太慢悠悠地說道:「寫清楚,顧大順每日寅時起,給六郎買好早飯,燙好衣裳,叫六郎起床,伺候六郎寬衣,洗臉水漱口水一樣不能落下,都得他親自送到六郎面前。
六郎的衣裳他得洗乾淨,六郎的夜壺他也得倒乾淨。
」
周氏臉色大變:「怎麼還有倒夜壺?
」
老太太沒理她,自顧自地往下說:「天氣熱了,他得給六郎打扇;蚊子多了,他得給六郎打蚊子。
六郎睡著了他才能睡,六郎若夜半醒了他也得醒。
總之我家六郎有任何要求,他都得無條件滿足,還有不許頂嘴,不許不聽話,否則六郎可以揍他!
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周氏給氣得心口都痛了,她幾乎要靠在顧長海的身上,然而顧長海的臉色也不比她好到哪兒去。
周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:「鄉親們給評評理啊!
這哪裡是照顧?
分明是拿我家六郎當下人使喚!
」
老太太一臉無辜:「咦?
這就是下人啦?
你們這麼多年都是這麼對三房遺孤的,我還以為你們顧家就興這麼照顧人呢!
」
周氏臉皮再厚也掛不住了,與丈夫、兒子灰溜溜地離開了顧嬌家。
顧嬌挑開車窗的簾子,把一個錢袋遞給蕭六郎:「裡頭我裝了些碎銀和銀票。
」
十兩的碎銀,一百兩的銀票,其實錢莊的對牌也在裡面,隻是縫得比較隱秘。
蕭六郎點點頭,接過錢袋,對她道:「走了。
」
「嗯。
」顧嬌頷首,目送他出了村子,一直到馬車消失在村口,她轉身進了屋。
顧嬌望著空蕩蕩的西屋:「唉,是真走了啊。
」
話音一落,她察覺到了地上突然多出來的影子,她愣愣地回過頭,就見蕭六郎不知怎的出現在了門口。
「你怎麼回來了?
」她睜大眸子問。
蕭六郎深深地凝視著他:「落了一樣東西。
」
顧嬌看著他朝自己走來,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連串的小紅心:是我嗎?
是我嗎?
是我嗎?
他把我落下了嗎?
顧嬌眨巴眨巴地看著他。
然後,他從顧嬌的身邊走過去了。
顧嬌:「……」
蕭六郎從西屋出來,手裡拿著一張鄉試考引:「少了這個,就進不了考場了。
」
顧嬌面無表情地拉開門:「慢走不送。
」
蕭六郎看了她一眼,眼底閃過流光。
他出了屋子後,突然停住腳步:「如果我說,不論最後結果怎樣,我都不會進京趕考,你還會覺得我有去鄉試的必要嗎?
」
「有。
」顧嬌斬釘截鐵地開口,看著他的背影,「我希望你將來不去京城,是因為你選擇不去,而不是你沒有資格去。
」
蕭六郎大掌一握,眸子裡掠過一絲複雜:「那如果……」
顧嬌微笑:「如果有麻煩,有危險,我保護你。
」
他不是這個意思,但是……蕭六郎的胸腔裡莫名湧入一股陌生的情緒。
這次離開是真的上路了。
顧嬌回到西屋,發現桌上多了一個信封。
顧嬌拆開,信封裡掉出一塊錢莊的對牌。
「這麼快就發現了啊……」
掉考引是假,把錢莊的對牌送回來是真吧?
信封裡還有一張小字條。
顧嬌如今認得不少字了,她打開一看,見上面用清雋的字跡寫著:不住林家,不用吃醋。
吃醋兩個字寫得格外蒼勁有力,顧嬌古怪地皺了皺小眉頭,她怎麼從這平淡無奇的字跡裡看出了一點兒嘚瑟的小語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