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知淵有點懵圈，為什麽顧子遇能看到他？
兩歲的孩子，從小沒見過爸爸，怎麽能認出他來？
顧子遇皺了皺眉頭，“我摔下馬，又回來了。
”

　　陸知淵吃驚，想要抱他一下，卻發現仍是碰不到顧子遇，怕吵到顧瓷，他把顧子遇帶到庭院外來，顧子遇坐在台階上，撫著手臂上的傷痕，刀傷好得比較慢，他年齡小，疼痛忍耐力也不行，隻覺得非常痛，隻能自己安慰自己。

　　“你經常回來嗎？
”陸知淵問。

　　顧子遇點頭，“我也不知道為什麽，總是能頻繁地回來，偶爾在夢中，偶爾會突然暈倒，又回到這裡。
”

　　他環顧著熟悉的庭院，他在這裡住了很多年，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，他每一次過來時，會重複遭遇孩童時的經歷，一旦他想要改變什麽，或者說什麽話，他會立刻離開。

　　顧子遇基本上都找到了規律。

　　他就算回來，也隻能被動地承受這裡的苦楚，不能反抗，一旦反抗又走了，他心疼顧瓷，又因弱小而變得無能為力，所以很多次眼不見為淨，也不想重溫孩童時的噩夢，總是決然離開。

　　童年像一張巨大的網，困住了他的前世今生，他沒有一點辦法改變，又不想重複遭遇著苦難，他想要挽救深淵裡的人也無能為力，他隻能逃離，躲避，他改變不了任何事情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顧瓷受罪。

　　“媽媽一定擔心壞了。
”顧子遇懊惱地說，“我們都在這裡，那邊一定人事不省，媽媽一定急壞了，我想回去，爸爸，你呢？
”

　　陸知淵回頭看了一眼二樓的臥室，顧瓷像是一尊木偶似的躺在那裡，行屍走肉，他做不到視而不見，他想做點什麽。

　　他也想知道，這段日子裡，顧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。

　　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。
”陸知淵淡淡說，“子遇，媽媽一直都這樣虐待你嗎？
”

　　他看過顧子遇身上的傷疤，積年累月的傷痕永久性地刻在他的皮膚上，抹不去，也藏不住，顧子遇不僅要遭受顧瓷的虐待，還有顧楚韻的，他小小年紀就要經歷著本不是他該經歷的一切。

　　“嗯！
”

　　顧子遇沮喪地低著頭，黎江隻看到小少爺一個人坐在台階上，孤零零的，甚是可憐，倒是沒看到顧子遇在和誰說話。

　　“你別怪媽媽！
”陸知淵伸手去撫他的頭，知道碰觸不到，仍是有一種想要安撫兒子的衝動，“她生病了，別怪她。
”

　　顧子遇用一種很困惑的目光看著陸知淵，突然笑了笑。

　　“我果然是一個意外，媽媽才是你最在乎的人。
”顧子遇笑意有些古怪，爸爸知道他的傷後，第一句話是別怪媽媽，她生病了。

　　“我是不是一個意外出生的孩子？
”顧子遇直白又冷靜地問，“你命中無子，知道有我的存在時，是否很意外，我猜也是，媽媽的心中隻有你，你走了，她就瘋了，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有一個兒子，她可以肆意地傷害我，而你……你心中也隻有媽媽，你們都不愛我。
”

　　陸知淵心臟一顫，“子遇，你誤會了。
”

　　“我沒有誤會！
”顧子遇說，“或者說，你們不夠愛我，你看到顧楚韻怎麽對我的，你也看到媽媽是怎麽對我的。
當年你見過我身上的傷疤，那些陳年舊傷，你沒有問過我，到底疼不疼。
那些傷痕太久遠了，我尚能理解，你一點都不關心，畢竟過去很久了。
可今天，媽媽怎麽對我，顧楚韻怎麽對我，你也看在眼裡，爸爸，你關心過我嗎？
”

　　陸知淵必須要承認，愛是有排序的，在他心裡，必然是顧瓷第一。
可這並不代表，他不疼愛子遇，他也心疼著子遇所遭受的一切，這一幕在他眼皮底下發生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，做不了任何事情，他也挫敗，懊惱，可對著子遇，他卻又說不出太過煽情的話。

　　“算了，其實我也不在意。
”顧子遇自嘲一笑，“顯得矯情！
”

　　兩歲孩子的聲音很稚嫩，卻吐字清晰，陸知淵聽得心如刀割。

　　他想起了顧子遇伸長了頭，戀戀不舍地看著季珹離去的方向，他心中應該是渴望季珹能留下來陪伴他，照顧他，他對季珹的眷戀和依賴肉眼可見。

　　是他和顧瓷失職，造成了子遇不幸的童年。

　　“顧子遇，我心疼顧瓷所遭受的一切，我一樣也心疼你遭遇的一切，天底下沒有父母會不疼愛自己的孩子，小瓷和你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”陸知淵沉聲說，“爸爸也愛你，這種愛或許對媽媽不一樣，可爸爸也願意用自己的所有的一切，去換你的平安長大。
”

　　包括他的命！

　　這是顧子遇第一次聽到陸知淵說愛他。

　　他一直都覺得陸知淵並不愛他！

　　當年剛知道他的身份時，陸知淵是三爺，沒有情感，也沒有親情的概念，他對一切都冷冰冰的，等他恢復記憶後，陸知淵雖會和他培養父子感情，或許會有感情，但不多！

　　陸知淵情緒平穩，處事果斷，除了顧瓷的事情，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方寸大亂，所以顧子遇一直都覺得爸爸並不愛他。

　　“子遇，你想回去，你就回去吧。
”陸知淵說，“爸爸要在這裡留一段時間，你回去給媽媽報個平安，免得她擔心，你曾經遭遇過的事情，也不必再受苦了。
”

　　子遇若是反覆地回來，反覆地遭遇這些事情，對孩子並不好！

　　“你留在這裡做什麽，你除了眼睜睜地看著，什麽事情都做不了。
”顧子遇著急地說，“你若做了什麽，改變了命運的走向，那個世界的我和媽媽，還會存在嗎？
”

　　陸知淵輕笑，“放心吧，不會有事的。
”

　　顧子遇顯然不相信，可陸知淵已有決斷，他說什麽，做什麽都改變不了他的想法，顧子遇非常生氣，他想要拉陸知淵一起回去，可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做。

　　黎江走了過來，“小少爺，你的傷需要上藥，我帶你去找醫生。
”

　　顧子遇看了黎江一眼，起身和黎江去上藥，陸知淵轉身回了主臥，顧瓷受了刺激，幽幽轉醒，想到自己對顧子遇做了什麽，她手忙腳亂地掀開被子，來不及穿鞋，匆匆地跑下樓去，一邊跑一邊喊，“子遇，子遇……”

　　“夫人，小少爺在上藥……”近衛說。

　　黎江剛給顧子遇上了藥，顧瓷就衝進來，倏然抱住了顧子遇，眼淚簇簇而下，傷心又懊惱，黎江安靜地退到一旁去，顧瓷看著顧子遇脖子上的紅痕，難過極了。

　　“子遇，對不起，媽媽又失控了，疼不疼？
”顧瓷撫著他的傷痕，“一定很疼吧？
”

　　顧子遇扮演著兩歲的孩子，萌噠噠地說，“媽媽，不疼，子遇一點都不疼，媽媽不哭。
”

　　他伸手擦去顧瓷的眼淚。

　　顧瓷抱緊了他，“黎江，下次我再失控，你把子遇抱遠一點，別讓我看見他。
”

　　她一點都不想傷害子遇，可她發瘋時，失控得太厲害了，她沒辦法控制自己，她迷迷糊糊之中，隻覺得殺戮，嗜血，一定要做點什麽，若不然，她就要瘋掉，要崩潰。

　　為什麽每一次失控，受傷的都是子遇？

　　黎江說，“夫人，若顧楚韻看到你恢復正常，或你沒有傷害小少爺，她會變本加厲地刺激你，她也不會放過小少爺。
”

　　這是黎江冷眼旁觀的緣故。

　　他最大限度地保證顧瓷和顧子遇的安全。

　　顧楚韻是一個瘋子，她派人撞死了陸知淵後，又怎麽會忍受陸知淵的血脈留存於世，顧子遇剛出生時，她就動了殺心。

　　剛生產後的顧瓷，發瘋失控，差點摔死了顧子遇，顧楚韻就覺得他們母子相互折磨是一出好戲，她迫不及待想要等著他們母子相殘的一天。

　　若是顧瓷不再發瘋，他們不再相互殘殺，顧楚韻會自己動手。

　　黑鷹在背後給陸世傑，顧楚韻撐腰，他們擁有龐大的人脈，力量，黎江曾想過帶顧瓷和顧子遇去一處海島，隱姓埋名地生活，卻又做不到萬無一失。

　　且顧瓷身上的毒，他也沒有辦法，隻能拖時間，等待時機。

　　顧瓷情緒崩潰，懊惱又悔恨，顧子遇冷冷地看著陸知淵。

　　爸爸，你看到了嗎？

　　你束手無策，你能改變這一切嗎？

　　你若真的改變了，將來的世界，還有我和媽媽嗎？

　　顧子遇怕一句話就改變了未來，改變了他們得來不易的好結局，所以，他一直都默默忍受一切，一句不該說的話，都不曾說過。

　　顧瓷的情緒穩定後，帶顧子遇出去散散心，他們被關在別院裡，顧楚韻並沒有派人來監視他們，可顧瓷哪裡都去不了。

　　這座庭院也很大，顧瓷牽著顧子遇安靜地散步。

　　“子遇，對不起。
”

　　顧子遇其實不太記得兩歲時的事情，那時候他太小了，等他有記憶時，媽媽已是一個瘋子，瘋得特別厲害，幾乎沒有什麽清醒的時間。

　　他並不知道，原來在他兩三歲時，媽媽隻是偶爾失控，她清醒時知道自己做了什麽，也很疼愛他，顧子遇也是第一次回到兩歲的自己身上。

　　他前幾次過來，顧瓷都已經死了。

　　顧子遇能感受到顧瓷的痛苦，他很愛顧瓷，很想告訴顧瓷，爸爸就跟在他們身後，她一回頭就能看到爸爸，所以千萬不要傷心。

　　可他不敢！

　　他真的怕會改變命運的軌跡。

　　“媽媽，子遇不疼。
”

　　顧瓷抱著他坐在石墩上，怎麽會不疼呢，他渾身上下全是傷痕，他摔一跤都能哭得撕心裂肺的，這些傷痕怎麽會不疼呢。

　　兒子這麽小，又怎麽懂事，顧瓷更是自責。

　　若她死了，子遇就不會再受傷害了吧。

　　她親吻著顧子遇的臉頰，“媽媽愛你！
”

　　顧子遇睜大了眼睛，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顧瓷說愛他，是這一世的顧瓷說愛他，這段記憶早就模糊了，他也記不起來，顧子遇眼眶瞬間就紅了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。

　　一天之內，爸爸說愛他，媽媽也說愛他。

　　他不是一個孤兒。

　　“子遇也愛媽媽，很愛，很愛媽媽。
”顧子遇突然釋懷了顧瓷對他所造成的傷害，這段發生過，他卻記不住的回憶裡，媽媽是那麽的愛他。

　　他看到她的眼睛裡，全是傷痛。

　　“隻要媽媽不在了，我們子遇就不會受苦了。
”顧瓷說，她也沒想到顧子遇並不是一個兩歲的靈魂，所以她在和顧子遇道別，“子遇，你要記住，媽媽很愛，很愛你。
”

　　陸知淵聽得有些慌，她要做什麽？

　　顧子遇也有點慌，媽媽，你要做什麽？

　　“走，媽媽帶你去散步！
”顧瓷帶著顧子遇上山去散步，這座別院建在半山腰，整座山都是陸知淵的私人財產，山裡種滿了楓樹和橡樹，還有很多大榕樹，這是一座專門打理過的山，冬天特別好看，漫山遍野的紅，夾著一點點黃和綠，像是一副色彩斑斕的油畫。

　　陸知淵一直都跟著他們母子，黎江和近衛也跟在他們身後，陸知淵還特意檢查了近衛隊，人數不變，他死後，他的近衛隊也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顧瓷和子遇。

　　顧瓷帶著子遇爬山，黎江和近衛隊也在聊這件事，陸知淵也知道了，這是顧瓷生下子遇後，第一次帶子遇出來爬山。

　　是顧瓷這幾年來，第一次出門。

　　她平時都在別院裡，足不出戶，甚至不會出主臥。

　　冬天的陽光特別好，冷中有一點暖，山中的風並不冷冽，顧瓷心情似是很好，還給顧子遇拍了很多照片，黎江說，“夫人，我幫你和小少爺拍一張合照吧！
”

　　顧瓷撫著自己臉上的傷疤，自卑地低下頭，“不必了。
”

　　顧子遇看得心疼又酸疼，媽媽一張照片都沒留下，除了婚姻登記時那張照片，一張都沒有，她對自己臉上的疤痕耿耿於懷。

　　顧子遇想到今世裡風華絕代的媽媽，更心疼她了。

　　他也懂事得沒有戳顧瓷的痛處，乖巧地擺著各種各樣的姿勢，讓顧瓷給他拍照。

　　兩人在山裡逛了很長時間，一直到傍晚回到別院。

　　陸知淵想起來，季珹今晚要來燒山，蹙了蹙眉，顧子遇並未提過別院被燒毀，這事發生了嗎？
顧瓷是在子遇六歲那年走了，必然不會死在季珹手裡。

　　顧瓷回到別院後，讓廚師先去修仙，她要給顧子遇做飯，她這幾年沉默寡言，臉上還有疤痕，面無表情時很嚇人，傭人都不敢忤逆。

　　顧瓷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，手藝一貫不怎麽樣，可顧子遇卻吃得很開心。

　　這應該是顧子遇在這一世唯一覺得溫馨美好的記憶了，因為太小了，他竟都忘記了。

　　可誰也沒想到，陪顧子遇吃完這頓飯的顧瓷，在房間裡就吞了安眠藥自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