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山林仿佛沒有盡頭,陡峭的石壁更像是無處可攀的天梯,他們困在其間,行走其間,無處可去,無處可逃,傅九衢背著她跌跌撞撞地尋找出路,已然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……
辛夷心驚膽戰,但他什麽都不說,每一次都會咬牙爬起來,背著她繼續行走。
腳不行了,便用手。
一邊走一邊爬,一邊爬一邊走。
他混身傷痕累累疼到麻木,但每一個回眸都在笑。
“天意弄人,逢此大劫,也是上天對你我的考驗,十一,你要堅強些。
”
辛夷不想讓他失望,一直在努力地堅強。
堅強地感受著生命的流逝如同遠去的河水,無法自控。
她不想哭,淚水卻不聽話。
於是,她又哭又笑,那模樣讓傅九衢心碎至極。
“別哭,十一,別哭。
”傅九衢連忙將辛夷從身上解下來,抱坐在石頭上,一面想為她擦眼淚,一面問她的傷勢。
“是不是很痛?
十一,再撐一撐……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。
”
辛夷搖頭苦笑。
“傻子,我不痛的。
”
辛夷哭不是因為疼痛,而是為傅九衢難過,為傅九衢對她這樣的好……
他原不該承受這些。
鮮衣怒馬的廣陵郡王,生來富貴,即便天災人禍戰亂不斷,又哪裡會影響他調弦弄樂,行走水岸樓閣,煙柳畫舫,賞玩汴京的滿目繁華?
如今,辛夷的雙腿已不能行走,身上多處骨頭斷裂,五髒六腑仿佛移了位似的,命懸一線。
傅九衢其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,但他從小習武,有武學基礎,墜崖時又被馬兒和樹枝擋了一下,這才留得一命。
但辛夷知道,再這麽拖下去。
她活不了,傅九衢也會死。
“十一不哭。
”傅九衢從來沒有看過辛夷哭泣,這一副淚水串串的模樣,讓他手忙腳亂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,聲音慌亂得像是囈語喃喃。
“我知道你疼,咱們再忍忍,再忍忍好嗎?
”
他輕輕撫摸著辛夷的腿骨,修長的手不停地顫抖。
傷成這樣,那疼痛該是多麽地錐心刺骨……
“疼得受不了你就咬我,狠狠地咬我,好不好?
”
“我不疼。
”辛夷艱難地擡高手臂,摸了摸傅九衢的臉。
“九哥,不走了。
我們停下來,說說話吧?
”
傅九衢皺眉,側目望向深鬱茂盛的密林。
“你傷得這麽重,我們不能再耽擱下去……走!
我背著你走,必須盡快出去找郎中……”
“我的身子我清楚的。
”辛夷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,抓住傅九衢的胳膊,固執地不讓他再背自己,雙眼懇切悠長。
“我就想和你說說話,好嗎?
”
再不說,她怕自己沒有機會了。
人生在世,怎麽來的怎麽去,她對生死還算淡然,唯獨舍不得這個男人。
一想到會離開他,想到他會黑化,想到他會因病而亡,辛夷便心疼難當,撕心裂肺。
傅九衢沉默了片刻,坐下來攬住她。
“你想說什麽?
”
辛夷動了動乾澀的嘴唇,明明滿腔的話要說,卻有心無力。
她太虛弱,太疲憊,身子太痛,呼吸稍重一點,就仿佛隨時會背過氣去……
“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……”
傅九衢呼吸一緊。
“說的是什麽傻話?
你不是人,還是鬼魅不成?
”
他輕描淡寫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帕子,為辛夷拭去額頭的浮汗。
辛夷坐不穩,整個身子在傅九衢的扶持下倚靠著樹乾,雙眼腫脹,眼角滿是瘀青……
她知道自己的樣子肯定很醜,勉強地一笑。
“鬼魅肯定比我好看多了……”
“胡說。
”傅九衢盯著她的眼睛,“沒有人比你更美。
”
辛夷嘴巴一張一合,想笑,又沒能笑得出來,聲音幽幽淺淺,“我原本是一個中醫師……”
傅九衢:“我知道。
”
辛夷吃力地搖搖頭,“我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中醫師,我來自另外一個空間,是創造你們這個世界的空間……我在那個空間裡,是策劃組裡的中醫師。
這麽說,你可明白?
”
傅九衢:“策劃?
”
辛夷:“編故事的人。
”
傅九衢雙唇緊抿著看她。
“我知道你很難理解……”
在今日以前,辛夷其實已經在腦子裡演繹過無數次向傅九衢坦白的話術。
可真的到了這一天,話到嘴邊,她發現很難開口。
太殘忍了。
怎麽能告訴他……
他的世界是虛構的。
他隻是一個虛擬的角色?
他甚至都不像他的皇帝舅舅,他的公主娘,不像狄青、儂智高,甚至不像曹翊一樣是有歷史真實存在的人物。
“歷史上,沒有傅九衢。
”
“這一切就像你們的勾欄瓦舍裡的雜劇,或是鼓子詞……像《目連救母》《鶯鶯傳》……故事裡的人和事情,有些是真的,有些是杜撰的。
我便是杜撰故事的策劃組成員,負責的是故事裡與中醫藥相關的部分。
”
辛夷將那個世界裡的事情,用盡量貼近傅九衢生活的方式來闡述給他,一樁一樁,一件一件,再沒有半點隱瞞。
傅九衢從頭到尾沒有打斷,認真地聽,認真地看,目光幽沉不知在想什麽。
一直聽到辛夷莫名穿越到這個世界,變成張小娘子那一段,他才徐徐地勾起唇角,冷不丁地反問:
“張小娘子有嗎?
歷史上,有沒有張小娘子?
”
“有。
”辛夷說得艱難。
“所以,除了我,你們都是真實的?
”
傅九衢是一個睿智的男子,並不難理解這件詭事的始末。
甚至,他比辛夷料想的,接受得更快,更坦然。
辛夷面對他的目光,頭皮一陣發麻。
“有……”
“張小娘子的身邊,如果沒有我。
那會是誰?
”
“我不知道。
”辛夷如實地說,“張小娘子是個名醫,四大女醫之一。
從夫姓張,生平不可考。
”
傅九衢若有似無的一笑,清冷的目光比月色更為黯淡。
“那我真是幸運……無所得,無所失,循環一生,世上無我。
”
“九哥………”辛夷喉頭髮緊,身心一時疼痛不已。
傅九衢唇角帶笑,沒有給辛夷說話的機會,那雙眼眸如同利鉤,要探入她的靈魂。
“所以,你知道我的病,知道汴河底的沉船,知道馬錢子和篤耨香,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,甚至知道大宋會如何滅亡……”
“是。
”辛夷艱澀地一笑,一陣悲戚突然湧上心頭。
“有件事情,我一直沒有告訴你……你的病,其實是我……親手設計的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