儂寨一路向東,塵土飛揚,煙逐暮雲。
大冷的天,辛夷的脊背卻汗濕一片,緊張得身子直抖。
傅九衢微微扭頭,“十一。
”
“嗯……”辛夷緊緊揪住傅九衢的衣裳,在寒風呼呼灌入耳膜的聒噪感裡,大聲地問。
“你怎麽突然來了,嚇死我了知不知道?
”
傅九衢:“現在還怕嗎?
”
辛夷探出頭,繞過他精壯的肩膀,想要看清楚傅九衢瘦得不成樣子的臉龐。
“怕呀,怕死了。
九哥,我們現在去哪裡?
”
傅九衢聲音淡淡的:“回家。
”
快馬在叢林山道間飛奔,光線明暗糅雜,班駁交替,兩個人共騎,辛夷靠在傅九衢堅硬的後背上,雙手繞過他的腰,在馬匹奔走時跳躍的色彩裡,雙眸晶亮而澄澈。
“唉,廣陵郡王,我在這裡等你好久了。
”
這句話是她在見到傅九衢前就想到的,準備在見他的時候,就這麽埋怨一句,表示思念。
可傅九衢來得突兀,見面就是大逃亡,她來不及說,如今出了儂寨,縱馬山林,辛夷這才緩過一口氣,終於把想說的話說了。
傅九衢低笑:“等我?
哼!
我看你都樂不思蜀了。
”
辛夷擡了擡眉梢,雙手將傅九衢的腰身抱緊,雙臂用力一束,那窄腰瘦得她心下一沉。
“傅九衢,這些日子你怎麽過的?
”
她慢慢擡手,指腹摩挲傅九衢的臉。
傅九衢沒有刮胡子,下頜上青幽的胡碴有些紮手。
這對於風流雅緻玉樹臨風的廣陵郡王而言,實在罕見了。
“你怎麽瘦成這樣?
”
“相思而瘦。
”
傅九衢抿唇一笑,在辛夷不滿地嗤聲裡轉頭……
臉色突變。
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……
一陣鋪天蓋地的馬蹄聲從山野傳來。
“大王有令,誰能帶回宋女辛夷,賞黃金百兩。
”
“那個方向。
追!
”
“圍上去!
不能讓她逃了。
”
那聲聲疾呼如野獸嘶鳴,漫山遍野,回響不絕。
辛夷跟著回頭,“完了。
他們追上來了。
怎麽這麽快!
?
”
從儂寨出來的時候,為了分散追兵,傅九衢帶著辛夷,與程蒼、段隋幾個侍衛分道而行,並沒有在一起。
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自己。
傅九衢騎的不是烏騅,腳程比烏騅差上很多,而且這匹馬十分膽小,在震天的吼聲裡驚慌失措地哀鳴一聲,好似在回應它的同類,接著便不顧傅九衢的指揮,撒開蹄子就慌不擇路地顛入樹林——
人吼馬嘶,亂成一團。
“九哥,趁現在你沒有暴露身份,先騎馬離開,我來想辦法拖住他們,然後我們再圖後計……”
“閉嘴!
”
傅九衢怎麽可能讓一個女子為他涉險?
“十一,沒有第二次了。
”
“九哥,這匹馬載兩個人是不行的,我們逃不出去……”辛夷聲音尚未落下,頭頂突地橫過一隻胳膊。
她怔了怔,但見傅九衢用力薅住她,將她從背後拉到了身前,抱得結結實實。
“坐穩了!
”
辛夷身子暖和了許多,在耳畔連天的喊殺聲裡,一顆心跳得怦怦直響,但因為與傅九衢在一起,那隱隱的緊張和慌亂漸漸散去,莫名安心。
“抓住宋女——”
“快,別讓她跑了。
”
背後山崩地裂一般的呐喊和呼叫。
馬聲嘶嚎,兵刃碰撞,山風激烈,喧嘩聲震耳欲聾。
不消片刻工夫,失控的馬兒已然累得氣喘籲籲。
出於動物的本能,它馱著傅九衢和辛夷朝荒野密林的深入亂竄進去。
山間回響陣陣,四野有風。
前方的密林深處窸窣不停,全是密密麻麻的儂兵。
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。
整個山林被圍得水洩不通。
傅九衢雙眼閃過幽幽寒光,眼眸垂下去看辛夷的臉。
“怕嗎?
”
“不怕。
”辛夷安靜地靠著他,看著儂兵在叢林裡橫衝直撞。
傅九衢沉默一下,“我們沒有援兵。
”
辛夷微怔,隨即笑開。
“我知道。
他們不會救我。
”
她一直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的斤兩。
且不說是她了,歷史上皇子皇帝被捉去當人質的都不知道有多少,但從來沒有見到哪個朝廷會因此而妥協………
傅九衢掌心緊了緊,沉默一下,“我早該來的。
”
辛夷一笑,聲音裡透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平靜和無奈。
“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你沒有來,不是你不想來,一定是你來不了。
”
傅九衢喉頭微硬。
萬千情緒因她的話而消散。
在他們分開這些日子裡,秋去冬來,傅九衢沒有一日不想來救辛夷,也猜測過辛夷會在見不到他的時候,會有怎樣的失望、埋怨……
但她沒有。
她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她。
他們如此默契地知道對方的處境艱難。
二十萬大軍南下,戰事一開就沒有回頭路,宋廷從上到下一緻支持徹底剿滅儂智高,封官許諾這種“恥辱”的建議,隻會遭來朝臣的唾棄——反正打仗死的也不是達官貴人的孩子。
在這個節骨眼上,張巡帶著聖旨來到賓州,成了陣前欽差,要求傅九衢奉詔回京。
傅九衢離京數月,並不知道千裡之隔的汴京城裡發生了什麽。
對張巡突然蒙得聖寵,頻繁擢升卻沒有引來朝臣的反對,也甚感驚異……
但今日的張巡再不是昨日的那個結義兄弟。
張巡拿著尚方寶劍,出口便是官家口諭,對傅九衢更是公事公辦,不講半分情面。
除了不許傅九衢再插手儂宋之戰,更不許他因為一個女子擅自行動,破壞宋軍大計。
欽差大人不肯營救辛夷。
盡管曹翊和狄青等人,都表示可以緩兵之計,一面和儂智高談,一面擇機救人,但張巡都以趙官家的旨意對借口予以反對。
並且,張巡以出京前得了官家的明旨,“便是用綁的,也要將人綁回去”為由,直接指揮兵卒扣押傅九衢,同時將他軟禁在宋軍營地——
這些日子,傅九衢不是不來救辛夷,是不得不隱忍克制。
事發後,狄青一再奉表朝廷,對此大為不滿,但在軍驛一來二去的旨意傳遞中,數月過去,趙官家卻不曾改變心意,並再三催促,將抗旨不遵的傅九衢押解回京……
離營前,傅九衢與狄青相談一夜,次日答應奉旨回京,結果在回程途中私自離隊,潛入三十六洞的溪洞,喬裝打扮後同溪洞長老一行,來到儂寨。
“不救十一,我誓不回京。
”
這是傅九衢向狄青辭行時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從刀光血影的宋營到殺氣騰騰的儂寨,短短數月的經歷說出來隻有幾句話,但個中的兇險和博弈的滋味兒,卻是常人難以想象。
當然,傅九衢並不準備將這些全都告訴辛夷。
凝視著越來越近的敵軍和幽深無限的山林,他隻是雲淡風輕地一笑。
“九哥永遠不會放棄十一。
”
“我知道。
我都知道。
”
辛夷深吸一口氣,握緊傅九衢的手,聞著山林裡獨特而複雜的氣味,感受著他指尖的溫涼,笑得差一點流出淚來。
“隻有你會救我。
如果你不來,那我這輩子……可能都回不去大宋了。
”
傅九衢紅了眼睛,微微低頭,在她鬢發一吻。
“你在哪裡,我就在哪裡。
”
辛夷不是感情用事的人,因為穿越的原因偶爾還會抽離出這個世界,像上帝般思考人生。
但這一刻,在那極盡溫柔的氣息裡,看著傅九衢削瘦清減的模樣,過往畫面碎裂成一片一片,錯雜拚接,仿佛二人已然過去很多年的時光。
等她從漫長中驚醒,這才恍惚發現,自己早就不是那個可以冷眼旁觀的中醫師辛夷,而是傅九衢的十一。
馬蹄聲嘚嘚而來,卷著寒風呼嘯入耳,辛夷甚至來不及和傅九衢多說些什麽,便聽到密林裡山呼海嘯般的口號。
“大王到!
”
“大王駕到!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