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軍營回來,辛夷熱出一身汗,脊背黏答答的難受。
她先上樓擦洗下身子,換上輕便的衣裳,這才來到後院。
院邊有一張檀香桌,旁邊生著一個爐子,在她上樓的工夫,爐子上的水已經沸騰,發出一陣撲撲的水嘯聲。
辛夷懶洋洋坐下來,攤開茶盞,閑閑地煮茶。
一壺茶水,半丈斜陽,輕袖羅裙好顏色。
內堂茶室的窗戶半敞著,恰好對著辛夷煮茶的那個位置。
張巡頻頻側目,傅九衢目光深邃,蔡祁……也覺得那山水畫般的女子十分好看,但兩個哥哥搶著看,小侯爺不敢看,隻得不停地找話閑侃。
辛夷捋一下頭髮,看著自己被斜陽拉長的影子,渾然不知她在想心事,窗戶裡的人卻在瞧她。
“娘!
”
三念衝入院子,朝辛夷飛奔過來,像簷下的新燕一般,靠近她便嘰嘰喳喳笑個不停。
“娘呀,是不是傅叔來看三寶了?
”
辛夷好笑地點一點她的小腦袋,低低地道:“你親爹也在裡面,你去見過沒有?
”
三念縮了縮脖子,搖搖頭,“三寶害怕。
”
這是人家張巡的親閨女,辛夷不想在背後說張巡的不是,隻是抿嘴一笑,不料三念自己說了起來。
“他打娘,就是壞人,三寶才不要這樣的爹……”
說著,她便趴到辛夷的膝蓋上,仰著臉輕輕地搖她。
“娘呀……我們可不可以讓傅叔當我們的爹呀。
”
這麽小的孩子尚不知身生父母的意義,心思直白而單純,一遍又一遍在辛夷耳邊叨叨這句話,就怕她忘了,可見執念。
但辛夷能說什麽?
“回頭你問你傅叔去呀。
”
三念:“我問過了。
”
辛夷一怔,“他怎麽說?
”
三念眉開眼笑,學著傅九衢的模樣,“傅叔說,好呀。
”
噗!
辛夷好笑地捏了捏她的小臉,“你快去找貞兒玩耍,不要碰滾水,小心燙著。
”
三念吐了吐舌頭,“我要跟娘學點茶……”
辛夷其實也不會宋人那種講究的點茶,會的隻是泡藥茶,笑著道:“等你長大再說。
”
三念坐下來,雙手托著腮:“唉我怎麽老是長不大呀。
”
小小姑娘,學大人歎息。
辛夷勾起唇角,笑道:“你不想去玩,那娘交給你一個任務。
”
三念頓時來了精神,“什麽呀?
娘,你快說。
”
辛夷道:“你去茶室裡問問,你傅叔什麽時候走,要不要準備他們的晚飯?
”
三念雀躍地歡呼一聲,蹦蹦跳跳地進去了。
辛夷半晌沒見三念出來,這才起身,將布墊放在托盤裡,再放上茶盞和茶壺,端起來慢慢地步入茶室。
“事已至此,行遠也不必再過傷懷,隻等早日找出真兇,為世子報仇雪恨,也算是全了她一番真情了……”
蔡祁正在勸慰張巡,聽到叩門聲,閉上嘴巴。
辛夷笑盈盈進去,端茶上桌,見三念還在傅九衢身邊歪纏,也不知道交代的任務完成沒有,不由好笑地嗔她一眼。
“別纏著你傅叔,去外面玩吧。
”
三念吐吐舌頭,又笑嘻嘻地跑出去了。
“我沒有打攪你們吧?
”辛夷朝傅九衢笑了笑,放好茶盞,注入滾水,再端到客人面前。
然後,默默站回傅九衢的身邊,眼睛裡好似隻容得下他一人。
蔡祁連忙擺手:“不打擾不打擾,我們兄弟三個已經敘完話了。
我正準備來向小嫂告辭……”
他這一聲小嫂純粹嘴瓢,說罷才反應過來幾個人尷尬的關系。
舊嫂和新嫂,都是同一個嫂。
他喚的是哪一個?
蔡祁當即尬笑,坐不住了,起身告辭。
“我還有事。
重樓,行遠,我先走一步。
”
傅九衢不輕不重地嗯一聲,“你大婚之日,我不在京中,便不來道賀了。
”
蔡祁渾不在意地擺手,大聲笑道:“無妨無妨,你我兄弟,不必講究這些虛禮。
等你得勝還朝,我們再把酒言歡,到時候,你再慢慢向我道賀便是……”
張巡:“那可不好說。
等郡王回京,說不準都該喝你孩子的滿月酒了。
”
這不是說傅九衢南下會戰事不順的意思麽?
蔡祁隻能笑一笑,朝幾個人拱拱手,便自離去。
辛夷瞥他一眼,張巡也正好在看站在傅九衢身側的她,唇角微微抿出一絲冷意,然後將微攥的拳頭放開,平靜地叫住蔡祁。
“子晉等我一起。
”
言畢,他轉頭朝傅九衢恭敬地拱手一揖。
“下官告辭。
”
張巡走到門口,看到在門側玩耍的三念,頓了頓步,招手叫她過來。
三念看著他,縮步不前,目光裡流露出畏懼。
張巡歎氣,走到她的面前,蹲下身來,盯著她看了片刻,突生歎意,“你想不想去爹那裡?
”
三念搖搖頭。
張巡又道:“爹那裡有大宅子,你祖父和四叔都在家中,你姑姑也時常過來,你要是肯去,他們也能照料你……”
三念後退一步,再次搖頭。
張巡突然沉下臉來,“你娘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?
你為何如此懼怕父親?
”
三念抿抿嘴,似乎想說什麽,最終卻是低下頭去,不敢面對張巡的目光,沉默一會兒才小聲地道:“我想跟著娘,跟著傅叔……”
張巡直起身看著三念,眼底如沉寂了一潭死水,看不出怒火,卻變得幽深異常,可怕至極。
“如此我便寬心了,從此不必再管你死活。
”
三念似懂非懂地看著他,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來似的,低聲道:“你本也不想管我嘛。
那天女世子來找娘,她都要跟你生小寶寶了,你有了新的孩子,便當我和大哥哥二哥哥都不是你親生的吧……”
小丫頭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,害怕張巡生氣,扭頭就跑。
張巡:“站住!
”
小丫頭沒有停下。
張巡厲色:“誰教你說這些話的!
?
”
以三念的年紀,不會有這樣的思維,更說不出這樣絕決的話。
張巡篤定是辛夷在孩子面前詆毀自己,這才讓孩子跟自己生分了,不肯離開。
不料,小丫頭徑直跑沒了影子。
他沒有得到的答案,卻從剛剛進門的一念嘴裡聽到了。
一念和二念是同時下課回來的,旁邊跟著一個背書的小童。
看到身著官服的張巡,小童緊張地行了禮,一念和二念卻沒有動彈。
“是我教三妹妹的。
”一念突然開口,雙眼冷靜地看著張巡,臉上有著成年人才有的沉穩。
“爹,你既然有了新歡,便放過娘,往後和娘各自安好吧。
”
張巡扭頭看著他和一念和二念這對雙生子,眼睛眯了眯,表情遠不如方才看到三念時的慈愛,臉上也嚴厲許多,似是氣恨極了,竟然冷笑一聲。
“早知道你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——”
說罷拂袖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