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九衢將辛夷送到悅來客棧便離開了。
一直到傍晚,再不見他的人影。
辛夷和衣而眠,這一等,天便見黑。
寶妝來敲門,將她從睡夢中喚醒,辛夷這才發現自己手腳冰冷,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,趕緊爬起來洗個熱水,換了身衣裳,這才拎著藥箱跟寶妝去了趙宗實的宅子。
一座尋常的青瓦宅院,任誰也瞧不出是未來皇帝的住所。
高淼正在等她,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。
“快去看看趙十三,白日裡還好,這會兒又發起熱來。
”
辛夷點頭,加快了腳步。
一進屋,差點被熱死。
明明就是火熱的夏天,窗戶關得嚴嚴實實,半絲風不透就罷了,趙宗實的身上還蓋著一床厚厚的棉被。
辛夷看向高淼,“你在捂痱子呢?
”
高淼道:“他下午醒來,便一直喊冷,渾身冒汗也喊冷,我也是沒得辦法了。
”
辛夷上前正要揭開被子,發現趙宗實是醒著的,手指一頓。
“將軍,冒犯了。
”
“有勞娘子。
”
趙宗實聲音沙啞,面色蒼白,看著莫名有些孱弱。
辛夷連稱不敢,在寶妝端來的凳子上坐下來,替趙宗實把脈。
好半晌,收回手,淡淡地道:“將軍毒性尚未除盡,恐怕還得再服用半月湯劑。
”
趙宗實微略點頭,面上帶著憨厚的笑,“吃藥我是不怕的,娘子盡管開方。
”
辛夷莫名覺得這個人有點可愛,憨憨的。
她重新開了方子,讓寶妝去撿藥,又把窗戶都打開了,再撤去厚被子,隻拿了個薄毯搭在他身上。
“將軍再睡一會兒,多睡有助身體康復。
”
趙宗實點頭合上眼睛,高淼焦急地問:“我摸他額頭燙手,不會有事吧?
”
辛夷道:“府裡有沒有冰塊?
找一些來給他冰敷,可以退熱。
”
高淼點點頭,“我這就叫人去拿。
你去找郡王吧。
”
“郡王?
”辛夷詫異。
高淼挑眉,“在西廂裡。
”
辛夷這才知道傅九衢就在趙宗實的宅子裡。
這個宅院的面積不大,侍候的人也就那麽幾個,略有些清冷。
辛夷在家丁的帶領下在西廂的南面書房裡,見到了傅九衢。
門窗裡透出暖黃的光芒,房門虛掩著。
辛夷到時,黃升恰好要離開,推開門走出來,看一眼辛夷便大步離去。
裡頭還有兩個武將打扮的高個男子,辛夷不認得,見傅九衢正在同他們說話,正準備先退到院子裡,便聽到傅九衢的聲音。
“進來。
”
辛夷停下腳步。
兩個武將轉頭看一眼,齊齊對傅九衢告辭。
“去吧。
”
“是。
”
辛夷側立門口,等他們走出去,這才慢慢走到傅九衢的面前,隔著一張櫻桃木的書桌,朝他行禮。
“郡王。
”
傅九衢正捉筆書寫,聞言停下來擡眼看她,眼梢撩撩。
“坐。
稍等我片刻。
”
辛夷嗯一聲,沒有看他在寫什麽東西,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,饒有興緻地觀察這間書房,漫不經心地笑問:
“郡王為何在此?
”
傅九衢:“客居。
”
辛夷納悶地道:“你為何不請我也來客居一下。
有這麽好的宅子可住,還把我一個人送去客棧……”
傅九衢略微遲疑一下,將最後幾個字寫完,用鎮紙一壓,這才繞過書桌走到辛夷的面前,低低一笑。
“晚上我隨你回客棧。
”
辛夷更奇怪了,“你要去客棧睡?
”
傅九衢嗯一聲。
辛夷瞥一眼門外的夜色,審視般看著傅九衢,“為何?
”
古代人出門在外,在友人或親戚的家裡借宿是尋常事,並不會像辛夷所在的那個時代那般別扭。
而且,居家比客棧有更好的保密性和隱私性,對傅九衢而言更為方便。
既然傅九衢已經在趙宗實府裡借宿了,現在離開又何必呢?
辛夷笑道:“九哥若是顧慮我,大可不必。
我一個人去住客棧也可以的……”
“就這麽定下了。
”傅九衢一如既往的霸道,說完朝辛夷伸出手。
辛夷慢慢將手搭上去,傅九衢微微一笑,一把拉她起來,便用胳膊將人攬住。
“走吧,去吃飯,飯罷我們就走。
”
~
趙宗實夫婦為感謝傅九衢和辛夷的“救命之恩”,特地在府中設宴答謝。
原本這個宴席是要定在明日的,高淼想等趙宗實身子再好一些,奈何傅九衢有軍務在身,很快就要啟程南下,他們不得不提前。
夜色正濃,園子裡燈火通透,一路走去,少有行人。
膳堂裡陪坐的人,隻有和趙宗實私交尚好的幾個同僚。
他們的女眷也在。
隔著一個屏風,聽得到聲音,卻見不到人。
辛夷慶幸自己來的時候穿的是男裝,不用去屏風那側和夫人們尷尬地寒暄。
傅九衢似乎知道她心思,徑直將她帶到主位,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。
傅九衢沒有介紹辛夷的身份,他們也懂得規矩,並不詢問。
廣陵郡王親自看座的一個年輕郎君——這便是幾個嶽州官員對辛夷的看法。
菜式豐盛,一屏之隔的夫人們笑語輕柔,大人們則是謹慎小心,推杯換盞間,禮數周到,馬屁拍得恰到好處。
趙宗實尚在病榻上,高淼獨自一人過來待客。
她從醉仙閣回來尚未來得及梳洗更衣,一身颯颯男裝盡顯高貴。
“我敬各位!
”
高淼親自斟了酒,對眾人一一答謝。
辛夷觀察著傅九衢,發現他在席面上幾乎沒動過筷子,隻有在高淼敬酒時,象征性地喝了一杯。
但是,在離開趙宗實宅院的時候,他卻醉得幾乎連馬都騎不穩,高淼不得不讓人駛了馬車出來。
辛夷趕緊扶住他,朝高淼點頭示意。
“郡君請回。
將軍的身子,最好多將養幾天,務使勞累。
我今夜就住悅來客棧,有什麽事情,你打發人來叫我便是,晝夜皆可,不分時辰。
”
高淼略微頷首,沒有多說什麽感謝的話,但眸子裡卻是全然的信任與感激。
“等大軍凱旋,你我京中再聚。
”
辛夷莞爾,“隻要郡君召喚,我隨時有空。
”
高淼輕哼一聲,露出疲憊而輕松的笑意,就好像在多年的好友面前一般從容,悠悠瞪她一眼。
“你的人要是有你的嘴那樣可愛就好了。
”
辛夷眨眨眼,逗她,“在你面前,我永遠可愛。
”
她是調侃基友和閨蜜的語氣,而高淼從小到大,卻少有跟人這樣說話,登時覺得辛夷是在調戲自己,就像初見那次一樣。
“不正經的東西!
快回吧,郡王不勝酒力,早些回去歇了。
”
傅九衢還在辛夷的身邊搖搖晃晃。
另一側是段隋直喊“哎喲”的無奈……
“唉,怎麽就醉成這樣。
”辛夷覺得傅九衢今晚的行徑有些費解。
但每個人對酒精的耐受不同,她不能因為傅九衢的酒量淺就鄙視他吧?
“走了,走了,我們走了。
九哥,上車。
”
男子沉甸甸的身子往身上倒,辛夷覺得自己就像一朵被暴風雨摧殘的花骨朵,要不是那一身的力氣,怕是要被傅九衢壓塌了不可。
段隋也急出一身冷汗,又扶又拉,“九爺,小心腳下,別踢著車轅……”
砰!
話未落下,傅九衢便精準地踢了上去。
段隋哭喪著臉扶住主了,看一眼辛夷,“我真是個烏鴉嘴。
”
辛夷哭笑不得,不想再給這個醉鬼留面子了,直接用胳膊夾住他,往馬車上一拽。
然後,段隋就錯愕地看著這個身形單薄的小娘子,將他們家九爺給生生“拎”上了馬車。
簾子撲的一閉,傳來辛夷的聲音。
“走吧。
”
段隋倒抽一口氣,才應聲,“哦。
”
~
嶽州城裡燈火璀璨。
經過嶽陽樓時,辛夷特地拉開簾子,在行走的馬車中欣賞這座千古名樓。
頭頂星河,臨水潺潺,壯麗恢弘的嶽陽樓在夜色下變得柔美多情,飛簷鬥拱隱於夜色,仿佛要與天爭秀。
同一座嶽陽樓,不同的情懷。
馬車的吱呀聲裡,辛夷仿佛穿行在歷史書裡,輾轉時空,猶自出神。
一隻手伸過來,輕輕握住她的。
“小十一……”
辛夷回頭,看著傅九衢俊美的臉在燈火裡明明滅滅,忍俊不禁。
“酒醒了?
”
傅九衢眼神半眯,夜風徐來,他一襲白衣,廣袖輕蕩,慵懶的笑意微翹的唇角,仿佛會一隻修煉千年的妖精,就那麽蠱惑著辛夷的心智,竟被他輕輕松松地拉拽過去,抱坐在他的腿上。
“佳人在懷,本王猶在醉鄉…………”